西兴随想
在以前开设七十二爿半过塘行的老街的茶室上，我点了一杯名叫“七十二爿半”的茶。推开茶室二层临河的小木窗，一眼看到西兴古镇的过塘行船埠。
长条青石铺成的船埠呈门路状，延伸到局部沙洲显露的运河里。运河上的古桥不敢说绝无仅有，却也与众不同：桥西是西兴长街的尽头，桥下是浙东运河的出发点，唯桥东有石栏板；单孔桥洞三面砌青石，东侧中空，像间屋子，因此又被称为“屋子桥”，桥身那“福泽长流”的勒石题额明晰可辨。望柱的柱头是一对蹲坐的石狮子，雄狮捧绣球、雌狮抚少狮，一家三口被光阴打上了“马赛克”，显得有些呆萌。作为“运河守望者”，它们向东抬头眺望，见证着昔日多数货船往来穿越的繁华情形。但它们不晓得，坐在茶室小木窗下的我，忽然想起了北京颐和园万寿山北麓的“苏州街”。
苏州街也称“买卖街”，我在那儿的茶室闲饮过。从二层的青砖矮墙向下看，一条迷你版的运河迤逦向东南方，宫人打扮的舟子撑篙摇桨，碧水上划出一道道波痕，逆折往复。康熙帝、乾隆帝曾数次下江南，“抄作业”的心思几乎没断过，无论是北海的埋头斋照旧西郊的清漪园，致使故宫的御花圃、承德的避暑山庄，都留有“拿来主义”的痕迹。最典范的莫过于颐和园：山前仿西湖美景，山后仿运河人家，不必舟车劳累便可“久居江南”。但与江南的真山真水真景比拟，这些描金砌玉、涂脂抹粉的宫廷修建，毕竟照旧显得装模作样了些。
你看，过塘行船埠两岸的青石板，就比昆明湖边的汉白玉更有质感；运河人家的木门窗固然油漆剥落，但窗边繁茂的爬山虎、屋里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升腾出十足的烟火气。闻一闻，好香啊！是梅干菜烧肉的味道吗？有没有萧山的萝卜干毛豆？《绍兴日报》的老周说，咕老酒是不必烫的，爽滑苦涩，三斤挡不住……人世至味里蕴藏着浓厚的文明归属感，亲密而天然。由此，我又想起杭州歌剧舞剧院崔巍院长的一席话。她说巴拿马运河和京杭大运河的区别在于，前者只是一座天天上午开闸行船的交通枢纽，后者却是由千里运河人家协同构成的人世烟火长卷。这句话，是巴拿马运河的卖力人在观看了崔巍导演的大型舞剧《遇见大运河》后，有感而发对她说的。
的确，人世的味道，最真实，最隽永。好像我眼前这杯“七十二爿半”茶，说是茶，但是是奶茶，抑或奶加茶——用温牛乳泡一小份正山小种。由于牛乳的温度不高，以是干瘪的正山小种许久不愿伸展腰肢，在高玻璃杯里飘上飘下，好像浓雾中舞姿怪诞的妖女。我不知店家为何给她起了“七十二爿半”这个名字，却深知恰好由于这个名字，我才会注意到她。
名字很紧张吗？固然！来杭州之前，我问女儿有什么必要带的东西，她歪了歪脑壳，说：“带两块白娘子饼吧！”白娘子饼是杭州一家网红饼店的“头牌”，说白了，就是蔓越莓干酪馅的酥皮点心，它跟咸蛋黄味的“许仙饼”、抹茶味的“小青饼”、椰蓉味的“法海饼”，协同归纳了西湖边的一段传奇。游客何乐不为排长队，不就冲着这几个幽默的名字嘛。说毕竟，这是文明的魅力。我也被这魅力勾了去，四种饼，一样买上两块！没想到店家还搞促销活动，又饶了我两块“白娘子”——“无尖不商”的老买卖人做法，效仿至今，绵延不停。
所谓“无奸不商”，实为“无尖不商”的谬传。旧时米粮行做买卖，不管主顾是买一升照旧买一斗，都在足斤足两的条件下多给一点，一平斗上加个“尖儿”。这几乎成了行规，家家都云云。厥后，便有了“无尖不商”的俗话，传播甚广。这种童叟无欺、让利于人的营商形式，颇值得今天的商家思忖。
我想，当年西兴的七十二爿半过塘行，应该也依照着如此的策划之道，才得以几百年发达不衰。若不是厥后钱塘江改道、建立跨江大桥，此地的发达一定会一连下去。在官方，所谓的“七十二”大抵不是实数，而是虚指其多。西兴的谁人“半爿”确为实指，即孙家汇的“黄鳝行”，因其依据黄鳝的消费时间，仅在每年的五月至十月业务，以是有“半爿”之称。
多说一句，黄鳝为江南人家最喜烹调的食材之一，响油鳝糊、虾爆鳝背，都是以新颖黄鳝为主料的名馔佳肴，若用黄酒佐餐，更能补中益气、养肝补血。几年前，我曾在知味观独享一例虾爆鳝背，鳝肉香酥鲜美，芡汁酸甜过量，余味无量。这味道，但是黄庭坚在一千多年前就品味过，还留下了“岁晚亦无鸡可割，庖蛙煎鳝荐松醪”的诗句。可见“黄鳝就酒，越喝越有”。
想到这儿，我抿了一口“七十二爿半”，正山小种的味道终于被时间叫醒，与牛乳的香味相意会，成为一杯名副但是的“奶茶”。此时，日转正西，街上的行迹多了些，那些骑摩托车接孩子放学的人密密麻麻从石板路和古桥颠末，运河上方反响着“嘟嘟嘟”的轰鸣。不知从何时起，人们总爱说“诗和远方”，仿佛近处多“容易”，仅有远刚刚是浪漫的诗乡。不是吗？这些年每次到江南，我总能写些诗词，虽无佳构，却也敝帚自珍。反之，都城的抢手旅游景点，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拜访一次。正像《钱江晚报》的伙伴们半开顽笑的说法，“我们杭州人都不去西湖，那是外地人去的场合。去的时分，也是坐在湖边的长椅上发发呆，看看水”。
“那你们平常都去哪儿？”我这一问，他们掀开了话匣子。
“去湘湖啊，来西兴古镇啊！”
“是啊，景致好，人又少，好吃的东西也多。”
“开车半小时就到，泊车还便利。”
我笑了：“岂非这就是你们的‘诗和远方’？我分开了杭州人的‘诗和远方’？”
“但是，有诗的场合并不远。”
对，远方不远，西兴很近，何况我们的心中另有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