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业”开头收钱，女性难分土地：一场“议论最广”的宅基地变革

石婆固镇一个种满青菜的院落。村民宁可旷费，也不乐意丢弃宅基地。村土地进入无地可用的怪圈。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在被问及宅基地收钱一事上，石婆固镇的妇女比男人更沉默。2020年11月13日，一名在家里忙着剥花生的妇女，头也不抬地回复：“问我家男人。”

一局部缘故在于，这个位于河南省新乡市延津县西部的小镇，2020年10月16日出台了《致全镇宽大群众的一封公开信》（以下简称公开信）。这封触及宅基地变革的信中，关于“一户一宅”的认证标准，赫然写有“农户有两个以上后代，但仅有一个儿子的，认定为一户”。换言之，女性很难承继父辈的土地。

2020年11月10日，当公开信被媒体曝光后，“超占的宅基地需交纳用度，一平米每年最高20元”的内容也引发更大讨论：祖祖辈辈传下去的宅基地，怎样还要收钱？

河南各地网友的意见在讯息批评区涌现，反对声一浪高过一浪。在新乡同城的热搜榜上，宅基地变革的话题足足挂了3天。

“我们既不是最早开头的，也不是做得最好的，但却是议论最广的。”延津县委宣传部部长杜亚东很被动。2020年以来，新乡的宅基地变革从点到面渐渐推行，全市不动产权籍观察已完成超九成。

这场变革早已在举国多地放开。从2015年开头，为了处理乡村土地成绩，盘活闲置宅基地，国度干系部分以前多次公布干系文件。

“全镇9000宗土地，差不多有2000宗触及超占、一户多宅。”石婆固镇党委书记李宗泽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现，“宅基地变革势在必行。”

风暴眼中的安静

位于平原地带的石婆固镇，有四万余人在今生存劳作。一条主干道超过南北，衔接着延津县唯一的高速路口。

2020年11日10日，以前在镇里告示栏贴了快一个月的公开信，被人照相上传至微博。此中触及宅基地收钱的划定，将网交心情引爆。

信中提到，新划批的宅基地不凌驾167平米。据称，此项划定是依据《河南省实行〈土地办理法〉办法》来订定的：“人均耕地667平方米以上的平原地区，每户用地不得凌驾167平方米。”

眷注此事的网友刘莉莉（化名），打小生存在河南乡村。她推断：167平米完全不够用。“拿掉院子、放农机装备的地块，一家几口人住，够呛。”

让刘莉莉内心不是味道的，是超出起征点的局部，每年还需收取有偿使用费。收取目标包含两个局部：“一户一宅”中超标准占用的和“一户多宅”中的“多宅”局部。

公开信称，以起征点为基本，一共分为五个层级：超出50平方米以下，每年2.5元/平方米，依次门路上增，超出201至300平方米的局部，每年20元/平方米。超出300平方米的局部，则“发起村委会发出”。收来的钱并非要层层上交，而是“归入村级账户办理”，用于乡村变革以及宅基地退去补偿。

不外，公开信在网络上惹起的言论风暴并没有触及小镇。当南方周末记者11月12日分开石婆固镇时，处于风暴眼中的小镇十分安静。外地来的汽修工对变革内容一无所知，当地的超市老板则会嘟囔两句：“举都城要变革，又不是仅有我们这儿。”一位五金店老板还热情地先容：“东边的长垣市早开头了。”

年轻一些的村民会摆摆手：“每年交纳的，不外是一顿饭钱。”他们说，起先大队分下去的宅基地，只需没有多占，基本上超不了几多。而闲坐在家门口的老妇人会叹息一句：“屋子和地都归小孩了，即使要交钱，也和我没干系。”

村民中不乏变革的支持者。一位梨园村的中年男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说：“从前村里有人占了那么多宅基地，如今收他们的钱，有何不成？”随后指着镇子南方说：“你可以去看看那些老宅子，院心大得像广场。”

只不外，在石婆固镇的主干道之外，那些延伸到旷野尽头的田间小道上，交头接耳也在伸张。

在集北村村委会门口扎堆闲谈的老头，迩来时常在小声争论：起先公开信的落款，毕竟写的是河南省、新乡市照旧延津县？

“假如是镇里的决定，权利太小，怎样能自作主张？”在白叟们倚靠的米黄色墙上，公开信以前被人撕毁，右下角“石婆固镇乡村宅基地变革事情向导小组办公室”的字样以前识别不清。而当看到有生人接近，白叟们会重新归于沉默。

盘不活的宅基地

在河南乡村，生存牢牢依托于土地。

石婆固镇土地上生长的小麦远近出名，当地农妇会将黑豆、芝麻裹进面团，蒸出拳头轻重的花卷当主食。当地男青年们要是想娶媳妇，也必要一块宽广的土地，起一栋新居。但近几年来，石婆固镇胡村村支书马坤察觉，以前没有充裕的土地可以分给年满18周岁的青年了。

中国乡村长时实行“一户一宅、无偿取得、长时使用”的宅基地制度，提高到今天，农二代、农三代的土地渐渐变小，土地会合在乡村大户手里，“一户一宅”渐渐演变成“一户多宅”。而闲置的宅基地宁可荒凉，农户也不愿交归团队。

在石婆固镇，有些旷费的宅基地近乎渣滓场。李宗泽以为土地成绩没形中走入一个怪圈：“土地不够用，企业进不来，年轻人分不到。土地但是也很多，可各位宁可费钱找人算账渣滓，也不愿丢弃宅基地。”

为什么不愿退？在胡村，马坤将南方周末记者领到一处旷费的庭院前，灰瓦青砖的衡宇与周围屹立的宅院扞格难入，院落里每一寸土地都种着青菜。据马坤先容，农户主多年前被儿子接到市里寓居，很少归来回头，宅基地让给了亲戚种菜。即使云云，农户也不愿“罢休”。除了传统看法的束缚，“说白了，村里没钱，农户退了，除了附着物补偿，还能拿到什么利益？”马坤被动。

国度早已在动手处理这一成绩。2015年1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乡村土地征收、团队策划性建立用地入市、宅基地制度变革试点事情的意见》。随后选定33个宅基地变革试点，与延津县相邻的长垣县位列此中。

5年以来，长垣在土地制度上举行过多种探究，还曾实验将退去的宅基地出租，让村小组中分收益。如今已成县级市的长垣，以前成为河南宅基地变革的标本。据当地媒体2020年11月17日报道，长垣市已收取宅基地有偿使用费近6800万元。

对村民而言，公开信中最大争议点在于收钱举动对否公道。“宅基地不是祖产，农户仅有使用权，村团队拥有一切权。”李宗泽表明。

实践上，2015年的宅基地变革，就包含对“宅基地有偿使用”的探究。迩来，2020年10月21日，在农业乡村部对十三届举国人大三次聚会会议意见的回复中又一次提到，要“持续探究宅基地有偿使用制度，标准有偿使用的标准和办法”。

“民不患寡患不均。”镇里的官员将这句话视为收钱举动能带来的社会效应，一名官员称，“宅基地表积少的，看到面积多的交了钱，心思也更均衡。”

别的，马坤还渴望着宅基地收钱能真正盘活宅基地退去机制：“农户丢弃宅基地，村里也有钱去补偿。”

石婆固镇印制了250多条横幅，并将宣讲政策质料发放到各村广播站，但收效不高。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被曲解的变革

“假定收钱是国度支持的，但收几多是不是国度没划定？”68岁的集北村村民孟庆春说本人被“欺凌”过两次：18年前，集北村全体搬家，“不管你在老村有多大的宅基地，到了新村各位都是4分地。”当下，假如依照167平方米的划线标准，约即是270平方米的4分地，显然超标了。

针对收钱的标准，村民议论四起：村干部交得少；想让村民交几多，都是村干部说了算。

不少村民埋怨，必要交纳“大几千”，致使上万元的用度。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后却发觉，各位并未了解门路收钱的涵义：村民屡屡直接用20元/平方米的最高标准，乘以自家宅基地超167平方米之外的局部。

相反是胡村村民，常常到村里到场大会的村民代表崔杰笑称，“把167平方米当做起征点是错的，村民们连起征点是几多都没搞清晰。”

“167平方米是新受理宅基地哀求的审批额度，但并非是起征点。”李宗泽供认，网络上曝光的公开信，因时间紧凑，“语言的确有不严谨之处”。据他追念，2020年10月10日，县里构造赴辉县观摩宅基地变革推进会，5天之后，石婆固镇就召开变革倡导会。

内幕上，宅基地超占收钱的标准设置，各村有富裕的自主权。“每个村最少要确保有70%的农户不必缴费。”李宗泽表现现阶段摸底还未完毕，很难确定各村的起征点，“以集北村为例，假如70%的村民都是4分地，那起征点约莫就定在4分半、5分。”

面临变革方案，年事是招致“误读”的要素之一。“完备的变革方案都发到各村的微信群，会玩手机的年轻人，即使有成绩也会立刻问。”李宗泽说。但在微信群外，获取信息量较少的老年人，仅仅被“收钱”二字牵动着神经。

为了宣传宅基地变革政策，石婆固镇当局先后印制250多条横幅，并将宣讲政策音频质料发放到各村广播站，但劳绩的后果并不抱负。

空心化也在加深曲解的裂隙。“村里开党员会，四十多名党员，有一半在外务工。”马坤原本想让党员向群众宣传变革政策，未料“每次议会，人很难到齐”。

另一个可供参考的案例是，2019年，楚雄师范学院教员杨富茂在研讨大理农户宅基地流转志愿时，曾对251户农夫的态度举行分析。终极发觉，农夫年事每增长1岁，对宅基地确权事情评价低落0.231。在研讨中，杨富茂以为这和老年人的“恋土情结”有关。

在一份愈加完备的石婆固镇变革方案中，原本方案从11月1日开头收取宅基地有偿使用费，但南方周末记者得知，该项办法迟迟未能实行。“你们都来采访报道了，这事儿一定暂且动不了。”孟庆春笑着说。

一位新乡市当局事情职员以为，地处中西部地区的都市，有变革的气概气派实属忧伤。为此，他还给南方周末记者举出《韩非子·说林上》的例子：“横着、倒着、折断，杨树都能生，但举十人之力种下的树，只需被一一局部提出反对，把树拔了，树也就难以存活了。”

无法依托土地的女性

石婆固镇名字的由来，与一位名叫“石婆”的女性有关。传说，华文帝时，此地紧邻黄河，水患众多，久治不停。名叫石婆的老妇献计，以竹编笼，再辅之石块，终极告捷堵住河口，为表怀念，定名“石婆固”。

在如今的石婆固镇上，女性忙碌身影显如今超市、饭店和童装店中。不外，聊到宅基地变革的话题，她们却会忽然沉默。

南方周末记者在和崔杰聊宅基地变革时，崔杰儿媳刘蕊（化名）在一旁悄悄地听。

刘蕊在镇里与丈夫互助策划一家倾销公司，她无法了解，外界对“女生无法承继宅基地”质疑点在哪。正如在大局部石婆固镇的妇女看来，这乃至“称不上是一个成绩”。

“乡村不休都云云，女儿毕竟要出嫁。”刘蕊反问，“爸妈就一块宅基地，假如生了一男一女，男孩分到宅基地，不也是与另一家的女孩共享吗？”

不外，暗里里，刘蕊也会和姐妹们讨论，在看似敬重乡村习俗传统的制度计划之下，仍有特例存在。“一个女生，假如和丈夫仳离，是不是连住的地儿都没了？”

“任何特例都有可探究的空间。”马坤团结胡村的情况，给南方周末记者举例：“生了两个女儿，大姐出嫁后，小女儿寻常会选择让丈夫入赘，最初白叟的宅基地也能留给小女儿。”至于仳离的情况，马坤则坦言：“乡村的情况不一样，男人女人最初总是会完婚的。”不外，假如真显现“仳离没地儿住”的特例，“村委会探究上报，一定会确保户有所居”。

但是，村里和网上构成了耐人寻味的看法反差。不休在省外念书的刘莉莉堕入深深的懊丧中，“女性无法真正依托土地，她总是要进入一段干系之后，才干站立在本人的土地之上。”刘莉莉眼中，如此的“干系”既是女儿，也是妻子——唯独没有“女性”的地点。

2016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稳步推进乡村团队产权制度变革的意见》就提到，要“真实保护妇女合法权益”。同年，在原国土资源部印发的关于宅基地确权纪录的关照中，乡村妇女的宅基地权益，要求“应纪录在不动产纪录簿及权属证书上”。

不外，“从夫居”的传统根深蒂固。2018年，举国妇联原副主席崔郁在承受媒体采访时曾泄漏过一个数字：“有80.2%的女性在宅基地使用权证上没有纪录姓名。”

“几千年的传统，怎样会说变就变？”刘蕊多次到沿海都市学习数字营销，为此还专门开发了一个猕猴桃果园，准备实验互联网农业。当她得知石婆固镇的宅基地变革被举国网友盯着看时，“那不就反过去了，今后举国要学我们了呗。”刘蕊大笑。

宅基地的确权与办理

马坤很敬仰新乡县大召营村的村干部，2020年5月14日开头，大召营村仅花了15天的时间，就让193户“一户多宅”或“超占”的农户交纳有偿使用费22万余元。

不外，缴费并非是大召营村处理多余宅基地的唯一方案。有村民将自家宅基地上的屋子入股，与村里互助开发画家民宿，依照村里的构思，此举每年能带给农户收入3000元。

2019年9月，中央农办、农业乡村部公布《进一步加强乡村宅基地办理的关照》，在闲置宅基地上，民宿、农家乐等商业形式都可以接纳自主、互助抑或委托策划的办法展开。

“有偿使用用度的交纳，笼统意义会强于实际意义。”马坤婉言，固然宅基地收钱的实质是为了标准乡村土地办理，但“老百姓在此历程中，也会强化宅基地一切权、资历权、使用权‘三权分置’的特性，为宅基地确权奠基一定基本”。

这场变革的紧张正是土地确权。在河南，宅基地确权事情也在举行。

河南中牟县构造权籍观察，验收告捷后，不动产纪录部分就给农夫发放衡宇不动产纪录证书。该县天然资源和方案局干系卖力人向南方周末记者先容：“农房纪录面临着权属泉源不清、界址不明等情况。”为了增速事情进度，“还用微信搜集权益人身份信息”。

据了解，河南已有19个县（市、区）的县级乡村不动产纪录权籍观察后果经过省级验收，经过不动产纪录信息办理基本平台发放不动产权属证书的宅基地约4.8万宗。

“宅基地确权是标准办理的紧张方面，仅有经过确权明了了宅基地归谁一切、由谁使用等产权干系，才干为后续的深化变革和标准办理奠基基本。”农业乡村部乡村经济研讨中央变革实验研讨室副主任刘俊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自2015年原国土资源部启动宅基地变革试点以来，云南大理、江西余江和宁夏平罗等地，都探究出一套各具特征的宅基地变革方案。“关于超占多占等举动，标准办理的办法并非仅有收钱一种伎俩。”刘俊杰曾长时眷注河南长垣的宅基地变革，在他看来，量体裁衣的理念最为紧张。“收钱毕竟增长农夫本钱，对否要在举国推行，还需商榷。”

不外，在宅基地变革背景下，无论是确权照旧办理，政策信息对否转到达位，显得极度紧张。

“团队经济构造要发扬积极作用，让一切人都真正了解、到场到变革的历程中来。”刘俊杰说，“从这个角度看，走村入户的宣讲也变得尤为紧张。”

“下层事情的难点是怎样才干更好地与老百姓‘说上话’。”李宗泽最喜好读延津作家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他以为这本小说议论的主题是“孤单”。“说不上话，也是一种孤单。”李宗泽说。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