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 | 滇红的四序味道

水中的滇红，狂放如野草，如彩云，如花灯戏千回百转、温和蕴藉。

　　滇红，粗株大叶，色红味甘性暖，饮之春意融融。朝晨起来洒扫庭除，静坐半晌，拿瓷碗沏茶。青花碗里，一瓯茶水，深红浅红，淡淡的果香，从肢体里滑过，像风吹过琴弦。

　　滇红是一年四序的口粮茶。

　　四月，一盏滇红在手，似见澜沧江春水浩大奔腾，山坡上、大树下，浓荫叠翠，繁英若锦，油菜花、樱花、牡丹、杜鹃，依次壮丽开放。饮滇红，春山暖日和风，小桥流水飞红。不知不觉中，一盏深红又伴我跨过梅雨、端午和长夏。

　　九月，蟋蟀仍在鸣叫，一抹鹅黄爬上翠叶，像进入中年的第一丝白发。“秋声来处无寻觅”，秋的笔锋如刀，凉意斑驳，落花吹尽。此时，茶汤金红，红叶浮沉，画出秋日里的春天。

　　滇红丰满耐泡，可饮十泡，说它平庸淳厚，其味亦有奇妙升沉：头泡醇，二泡甜，三泡甘，四五六泡稠厚，七八九泡淡而腴。那年在滇西看过花灯戏，手舞足蹈，有唱有做。一个盛状的旦角身姿柔曼如藤，水袖飘飞，秋波流转。唱腔里有抑扬、顿挫、断连，眼波里有升沉、离合、歌哭，像川端康成笔下的雨：“有的雨点从车窗的一端流到另一端。流着流着，短停息住，接着又活动起来。流流停停，停停流流，显得很有节奏。一滴滴水点，后方的赶超前方的，外表的低低地落毕竟下，画出一道道交织的线。”

　　这一道道交织的线，也像米芾写字。一支笔迅捷走过，提按转机顿挫，随心挥洒，书尽喜怒窘穷。米芾好石，拜石头为“石丈”。听说晚年得了一块灵璧石，欣喜若狂，连着三天夜夜抱石而眠，兴奋地写道：“五色水，浮昆仑。潭在顶，出黑云。挂龙怪，烁电痕。下雷霆，泽厚坤。极厘革，阖道门。宝晋山前轩书。”

　　《研山铭》乃性情之书，一扫《蜀素帖》的刻意。大笔纵横，跌荡多姿，如细雨如豪雨，飘飘忽忽，又丰富冷静，像余叔岩的嗓子，有绵绵之力，有沧桑的甘美，北京人说法叫“挂味儿”。张学良说：“余三爷就是那种能给人视听之娱的妙手儿！那种匠气十足的演员，就仿佛皮匠绱鞋，只会一味傻叫的伺候人，我不爱看！”

　　喝滇红，竟也喝出了上述味道。春天喝滇红，如看花灯戏；炎天喝滇红，如读《研山铭》；秋日喝滇红，如聆秋雨叮咚；冬天喝滇红，如听余叔岩、吃冻柿子。

　　在红茶家属里，我也爱祁红。拿祁红和滇红比，祁红纤巧俗气，滇红宽袍大袖。祁红香正襟危坐，滇红香野趣横生。祁红是早春，是燕子怯生生剪开春水，是一枝不安于室来，如小津安二郎一段笔墨：“残落的樱花有如布碎，清酒带着黄连的苦味”。滇红是春色满园关不住，是“春雨、春雨，染出春光多数”，是大片蔷薇蔓生，长长枝条婆娑起舞，几百朵花团团簇拥，如少女着花样光辉曳地长裙。

　　冬月，窗外有雪，我临曹全碑时泡祁红，写石门颂则饮滇红。那天，用石门颂笔意写俞曲园“声势赫赫，数半生三十多年事，放怀一笑”。写完，不警惕把茶洒了，茶渍落在宣纸上，淡红有果香，像一枚圆圆的闲章。曲园的腊梅开了。（西波）